语音朗读:
凌晨3点,中心书城“荣耀窝”的一位工作人员正在值夜班。许秀梅在灯光下挑选新鲜的蔬菜。许秀梅(化名)迅速拉扯上一对白色橡胶手套,弯下腰,从脚边的泡沫箱里捧出一把墨绿色的芥蓝苗,转身放到一米多高的水泥台上。
王军说值夜班是比较无聊的,他会时不时找点事儿做,比如码书。
伟恩正在为客人调制饮品。
凌晨3点,中心书城“荣耀窝”的一位工作人员正在值夜班。
凌晨4点50分,天还未亮,但福田农批市场内已十分热闹。
许秀梅在灯光下挑选新鲜的蔬菜。
早上7点,天花板的吊扇不知疲倦地旋转着。
许秀梅(化名)迅速拉扯上一对白色橡胶手套,弯下腰,从脚边的泡沫箱里捧出一把墨绿色的芥蓝苗,转身放到一米多高的水泥台上。在位于华强南的菜市场摊位,她习惯蹬着台阶而站,一米六三的个头却显出一米八的魁梧。倚着水泥台,许秀梅熟练地分拣出几组重量相似的菜苗,在根部绕上两圈细绳捆扎,随后整齐堆放在一角。在这10多分钟里,她就像训练有素的流水线工人,手脚麻利地收拾着2小时前在福田农批市场斩获的各种“战利品”。很少有人发现,2个小时前的深圳——夜幕笼罩——街头巷尾的屋檐下却仍有一些跳动不息的灯火。它们映射着宣泄个性的脸庞,点亮着追逐梦想的方向,加热着寻求美好生活的欲望……当大多数人在一天的零点卸下疲惫、蓬头入睡的时候,另一些人的生活却从这一刻起才悄然启幕——
00:00 醉不在酒
繁华都市的夜晚就像一场如期而至的派对,失意的人情感得到宣泄,得意的人不吝于分享喜悦。
5月27日零点,坐落在华侨城创意文化园的法诺西洋古董威士忌酒吧人声鼎沸。调酒师伟恩站在吧台后面,用冰夹娴熟地夹起几颗冰块放到一个古典杯中。随后,他伸出左手食指与中指夹起量酒器,放下冰夹的右手轻盈地拿起一瓶美格波本威士忌,精巧地倾斜酒瓶,任由这种橘黄色的透明液体沿着冰块叠加的轨迹徐徐流下,逐渐把冰块吞噬怀中。
作为酒吧的主理人,伟恩的打扮与其他工作人员明显不同。他穿着深蓝色衬衫,系着同色系领带,干练的黑色吊脚裤丝毫没有遮挡脚上那双崭新的布洛克鞋的意思。脸上精心蓄留的锚形胡让这个1990年出生的东北大男孩在俏皮之余又透着沉着和稳重。
“你们谁点了莫吉托?你是喜欢薄荷,还是喜欢清爽,还是不知道点什么?这样吧,我给你做一个加薄荷但不是莫吉托的‘特调’,来点新鲜的!”伟恩歪着脑袋瞅了一眼罗列在吧台上的电脑小票,朝吧台对面的3个女生提出建议,在得到点头回应后,便转身端详着酒柜,准备从300多瓶不同的酒品中挑选出心仪的几样。
在这里,固定调制的鸡尾酒只有少数几种,对于那些“选择困难症”或没有想法的客人,最后一栏的“特调”会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——把喝什么酒抛回给调酒师来决定。不过,这些“特调”的酒往往都没有名字,用伟恩的话解释,“想名字太累了”。
酒吧内,节奏感强烈的欧美音乐混杂着冰块撞击玻璃杯清脆声响;年轻男女三五成群,有的不厌其烦地打灯自拍,有的沉迷于了无边际的聊天话题,也有的戴上耳机,独自对着手机屏幕发呆。白天工作带来的忙碌与拘束,在酒精的作用下似乎都得到了挣脱。
伟恩在调酒这一行当打磨了5年,从北京三里屯起步。在许多人眼中,三里屯是北京极具代表性的时尚地标,根据2015年的媒体报道显示,在三里屯周边3公里的范围内,超过200家的酒吧“扎堆儿”,占全北京酒吧的40%以上。
按他的话说,入行的原因是不知道做什么,“看久了发现调酒师是个很帅的职业,尤其是那种花式耍瓶子,工资也比普通服务员高一点。”但他并没有到专业学校学习花式耍瓶子,只是辗转于三里屯的几家酒吧,各学一点,因此,迟迟未能真正懂得什么叫鸡尾酒,什么叫调酒师。
“那个时候没有人真正在乎或者重视这个职业,大家没觉得你做的酒有多好喝,觉得每家店都一样。”直到他沉下心来,师从一位来自台湾的专业调酒师,才明白干这一行当理所应当的尊重与礼遇。
去年3月,伟恩从北京总部调来深圳分店。借着深圳的夜晚,伟恩结识了许多陌生人。他发现,在这里,无论从事何种职业,人与人之间没有阶级之分,平等、包容的环境让像他这样的外地人感到自在和舒适。为了纪念对深圳的这份感情,他把辣椒、龙舌兰、朗姆和苦艾酒的个中滋味融合一起,在酒杯口的凤梨片表层撒上薄薄的胡椒粉——即便水果的甜味压下了烈酒的呛劲儿,还有胡椒在刺激着味蕾铭记“深圳”独有的火辣热情,“这是很平衡的一种深圳,是我所理解的深圳。我常跟客人说,这杯酒不一定好喝,但肯定是最特别的。”
02:00 闻书思考
“即使整个城市都沉入了黑夜,这盏灯也为你亮着。”——不同于法诺的热闹,横跨在福中一路上方的24小时书吧却安静得足以听到平缓的呼吸。
凌晨2点,书吧的照明暗了下来。王军守在南侧的出口处,一盏落地灯投射着昏暗的光,勉强映照出他的身影轮廓。按照规定,这一天共有两名图书导购员在书吧当值夜班,25岁的王军便是其中之一。
去年4月,王军走出创业失败的低谷,离开重庆老家,重返深圳书城从事图书导购员工作。但不同以往的是,这一次,他的岗位安排在了24小时书吧——被称为中国内地坚持最久的24小时书店,曾于2014年、开业第8个年头就创下6.5万小时不熄灯不打烊的纪录。
从晚上10点半到第二天早上7点半,月初3天、月末3天,每月必须当值6天夜班的工作排期让初来乍到的王军有些不习惯。除了要打扫卫生、整理书籍、维护秩序,王军的另一项工作就是要想尽办法打发无聊犯困的时间。
“有时候和读者或同事聊会儿天,有时候在书吧里来回走动,有时候也会翻翻感兴趣的书。”说起读书,王军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,倦意在这一刻也好似褪去了许多。他放松交叉紧握的双手,饶有成就感地轻声“炫耀”说,“最近在看《大秦帝国》,已经看完两部了!”
按图书导购员陈寅的话说,上夜班最大的感触就是能遇到一些真正喜欢看书的人,他们从晚上9点多过来,挑上两三本书,在座位上一待就到天亮,“即使是在大年三十晚上,也有不少来书吧通宵的人,好像过年跟他们无关。”
2点25分,待在书吧的读者还有十来人。坐在落地窗边的刘先生撇了一眼手表,轻轻地合上看了三分之一的《万历十五年》,放回跟前的圆桌上。他挺直腰板,轻咳了两声,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,随即拿起玻璃杯到吧台再要了一杯柠檬冰水。
刘先生从事金融业工作,白天几乎都在与数字打交道,唯有晚上下班后才能空出时间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。“以前经常来,但晚上来书吧还是第一次。”在刘先生看来,晚上来书吧看书不会被别的事情所打扰。说罢,他重新翻开《万历十五年》,继续刚刚未读完的一页。
凌晨泡吧的除了有像刘先生一样的上班族外,还有不少沉浸在各自世界里的年轻人。在书吧一角,美术系学生陈嘉(化名)倚着书柜席地而坐。他身穿红色上衣,头戴蓝色棒球帽,闭着眼睛聆听从耳机传来的英文歌曲。在他脚边,一架滑板车侧躺在地上,镶在轮子四周的荧光灯忽闪忽闪;印有其名字的绘图本在桌上敞开着,用黑色马克笔勾勒的花猫跃然纸上。陈嘉陶醉在音乐世界里足有20多分钟,以至于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男生盘腿坐在他身旁的空地上也浑然不知。
那个男生并非第一次来书吧,王军已连续第二晚见到他,依旧是书架背后那个隐秘的位置。他时而低头翻看小说,时而微仰起头,望向玻璃窗外——福中一路不见来往的车影,但悬在半空的红绿灯仍然孜孜不倦地闪烁;道路南侧的711便利店灯火通明,一个身穿橙色工作服的女孩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,对照着计算器在白纸上写着什么,10多分钟后,她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,转身回到店里再也没出来……
03:00 深夜驿站
凌晨3点多的便利店,寂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。
这是何丽坤一天之中最清闲的时刻,刚刚卸完的货已经完成上架,吃过夜宵的人们陆续散去,夜半排队买单的景象也不复存在,无限接近下夜班的熟客到来的时间,她需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。
觉着有点犯困,她拿起扫把,准备好好地把地面清扫一下,顺便解解乏。两天之前,她刚刚轮换到半个月一更的夜班,也就意味着接下来还要经历13天的夜班生活,尽管已经驾轻就熟,但总归还是有个生物钟适应的过程。
就在这时,玻璃门被推开了,一个约莫30岁,背着个斜背包的男子出现在了店内,一如平常,他还是先看看店里有什么优惠活动。“他没有固定吃什么的习惯,总是看什么东西特价或者便宜他才买。”由于一个星期至少能见着他五次,而且时间相对固定,这俨然算是上夜班过程中的小插曲了,只要看到他推开门,几乎就知道几点钟。她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,在短暂的交流中,这名男子只是说自己是在这片区上夜班的。兴许是点头之交,何丽坤并没有多追问,在寂静的夜晚,这样的相遇,有时也会有温暖。
这里是福田某条路上的一家便利店,实际上,这条路一共有两家便利店,一家24小时营业,另一家,也是24小时营业。
相同的点还有不少,比如说,它们都有同一个店长——权哥。
两家店的距离大约300米,一家在路的中段,一家在路的尽头,权哥几乎隔段时间就得来回走上一趟。幸好,路尽头的那家店里也有个经理,可以分担一下工作,要是碰上员工临时有事来不了,他还得顶班。
“便利店的重要性在于,在你筋疲力尽的时候,它亮着一盏灯,给你一份充饥的食物。”市民刘先生朋友圈里的一句话,点出了这座城市里深夜驿站的属性:它温暖、平实,能解决不少人的实际问题。
2010年至今,祖籍茂名的何丽坤已经断断续续地在这家便利店工作了3年,这是她来深圳的第一份工作,“做生不如做熟”,她说,自己试过当季卖茂名产的荔枝,也试着去别的地方谋生,虽然这并不是最高工资跟待遇的地方,但最后,她还是回到了这个自己最熟悉的岗位。
夜班上得多了,见识也就多了。她见过几乎每天准点出现的熟客:凌晨一点多,对面写字楼徐徐走来的饥肠辘辘的保安员们,两份车仔面已成日常;凌晨3点多才下班的夜班族,看看有啥优惠就吃啥;早上6点多来上早班的隔壁咖啡店员工,每天愁着早餐吃些啥……她也见过半夜来便利店闹事的人:不排队嚷嚷着要买单的醉汉;还有移动支付尚未成功就拿着东西开跑的人;进店就一顿猛吃最后说身上没钱的人;忘带钥匙又不敢惊动家人于是乎在店内待了一宿的人……这些年,何丽坤渐渐开始喜欢上了夜班的生活,“要是中班跟夜班给我挑,我还是挑夜班”,并不是说夜班能多赚多少钱,实际上也就一个月多几百块钱,但是对于她来说,夜班的时间,过得总比其他班来得快,“或许是因为它的不单调吧”。
04:00 打灯买菜
“做生不如做熟”的还有许秀梅(化名),只是她的“夜班”一干就是20多年。
凌晨3点50分,赤尾村牌坊前,57岁的许秀梅如约站在岔路口,揉搓着双手朝来车的方向眺望。深皮肤、壮膀子、花白头,干起活来的许秀梅习惯斜挎一个玫红色小包,蹬着一对残留泥渍的黑水鞋,“这样不容易弄脏双脚”。
“车来了!”10分钟后,一辆3米多长的蓝色厢式货车在华强南路驶过准备掉头,罩在货厢顶部的深绿色帆布随风起伏。许秀梅疾步走向马路对面,待货车停稳后,伸手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,借着手扶内侧门把,劈开140度弓步使劲一跃,熟练地攀上了座位。
车后座,两名与许秀梅在同一家市场卖菜的潮州老乡满脸倦容,他们用家乡话寒暄了几句,便各自倒在椅背里打起盹来。一路上,老旧的发动机轰鸣不断,颠簸的路程晃动着他们蜷缩的身体,歪向窗门的脸庞还反射着路灯投下的昏黄剪影。但不论是什么干扰,也无法迫使他们抬起沉重的眼皮。大约15分钟后,货车驶进福田农产品批发市场。这时,许秀梅才打了声哈欠,双手拍了拍脸颊,随即蹦下汽车,开始这一天的进货工作。
凌晨4点多的农批市场犹如繁华闹市,丝毫没有深圳街头巷尾的沉寂与睡意。在这片占地面积达7.99万平方米的土地上,约1800家驻场经销商经营着蔬菜、水果、粮油等12大类近万个品种的农副产品。据统计,2015年度,福田农批市场交易量约106万吨,交易额约98亿元。
许秀梅避开来往的人群与车辆,从包里掏出一对白色橡胶手套迅速戴好,径直走向市场内部一家售卖香菜的摊位。她低头打量篮筐里的香菜,操着家乡话过去问了几句价钱,便抓起一大把装进摊位老板早已备好的绿色塑料袋里。接过称好的香菜,许秀梅弯腰给袋子打了个结,并用马克笔在袋子上写上标记,由摊位老板派人直接运上车。许秀梅抬起左脚蹬着篮筐边缘,把皮包挪到大腿上,低头翻找出50块钱递给老板找零。等待期间,她一边环顾四周的其他蔬菜,一边向老板打听行情,时而传来爽朗的笑声。
发现新“猎物”的许秀梅匆匆走向10多米开外的蓝色棚子下,一把抱起两个泡沫箱子,踏着泛有积水和散落菜叶的水泥地,快速回到先前的摊位。她从地上的篮筐里拾起两把空心菜,凑近白炽灯泡,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菜梗与菜叶。几秒钟后,许秀梅便开始从篮筐里拣出大量空心菜转移到旁边的泡沫箱子里。成把的西洋菜堆满了另一个泡沫箱,在密封之前,她从一个盒盖半掩的泡沫箱中用碗具舀出小半盆冰块,均匀地铺洒在西洋菜上。按她的话说,“现在天气太热,西洋菜要用冰来保鲜。”
绕了大半个广场,左顾右盼的许秀梅在一家瓜果摊位前停下脚步。她随手拿起一根茄子掂了掂,微笑着用粤语向老板讨要更便宜的价钱——
“茄子卖3蚊啦?”(茄子卖3块钱啦?)
“唔得啊阿姨,呢啲瓜好靓噶。依家好难搵食啦阿姨。”(不行啊阿姨,这些瓜很靓的,现在很难谋生啦阿姨。)摊位的老板是一个年轻小伙,他头绑着探照灯,一边用圆珠笔在账本上记录,一边向许秀梅声讨生意难做。
其实,许秀梅的卖菜生意也早已不如从前。上世纪90年代初,许秀梅与丈夫来到华强南一带卖菜,早期的菜市场设在华强南路边上,面积是现在的两倍。那时候的超市和市场不多,住在周边的居民别无他选,几乎都到菜市场买菜。那个时候,夫妻俩一个月的收入有时甚至比一个两班倒的流水线工人还多。
“现在生意不行了,租金又贵,来买菜的人也少了,很多都跑到其他菜市场或超市去了。”许秀梅皱着眉,黯然地回了一句。她没有再还价,只是埋头一根一根地挑选茄子。
一个多小时后,空荡荡的货车厢逐渐被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和白色泡沫箱所填满。完成任务的许秀梅一行陆续回到车上,乐此不疲地侃起这一天的菜市行情。凌晨5点49分,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沉寂,深圳的黑夜正欲隐去,天空泛起清亮的蓝。回程路上,许秀梅歪着脑袋默默地望向窗外——一名身穿橙色马甲的清洁工挥舞着扫帚“驱赶”散落在公交站台附近的落叶和木棉絮。
“有没想过再干多久?”从后座传来的一声好奇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“干不动了就不干了。”一向沉默的司机突然玩笑般地接了基茬儿。
许秀梅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——“现在趁‘年轻’还是要干,现在没事做了只能做这种(卖菜),其他的就做不来啰。”——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。
早上7点,地铁开始运行,公交陆续发车,路上的上班族行色匆匆,这一刻起,深圳的大街小巷似乎又开始恢复运转、逐渐热闹起来。但唯有那些亲身经历过深圳零点后的“夜猫子”们才明白——深圳的夜晚也从未曾驻足停歇。
记者 陈雯莉 王子键/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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